〈身上最孤獨的花園〉台中文學獎-散文-佳作
- nysushsiang
- 2020年8月19日
- 讀畢需時 7 分鐘
凌晨兩點。
一枚枚指紋不停在不同的方形島嶼出境入境,規格化的距離登錄著相異的訊息,整齊冷漠的承受著上千年的知識或時間紛亂的姿勢。說也好笑,現在我們所習慣的鍵盤,最初是使用在打字機上,就是那帶有文青與復古風格的打字機。當時字母的配置不是為了方便設計,那時硬體無法跟上人類敲打的速度,機械會卡機纏字。為了避免損壞,只好將主要使用的按鍵分散在相對較遠的位置,來降低打字員的速度。所以在鍵盤上馳聘是真的,1930年打字員一天手指移動的距離,總和能到19與32公里之間,不過,這種的物理速度早已不及現代虛擬資訊快速,而不再使用鉛字印刷進行相關硬體配置,自然就沒有卡鍵的問題,但製鍵的習慣和商業模式,仍被代代沿襲下來。
電腦頁面閃著學校圖書館自動化系統,這淡藍色的航廈使得過境的夜晚更加涼冷。一字一句對照推薦系統的步驟,像第一次在接生室的實習生,顫抖又興奮地寫著嬰孩的出生證明,學生一學期能推薦60本書籍,若是能通過就還對得起可能不小心孵破的黎明。
數著幾年以來就沒怎麼增加的區域單號,好像必須負起責任般的,開始鍵入戶口。如果01序碼是電腦資訊的根源;DNA位置是人類穩定與變異的諭示;那一座圖書館的浮動大腦便是一本本單一又群體的書籍。只要增加或改變一個字符,便會影響整個外在表現,亦影響藉由它們來獲取部分經驗與知識的人。也許由一座圖書館的內涵與樣貌,或多或少得以知曉一座大學的生態吧?那是一個公開的大腦環境,只要申請通過,任何人都能借取和添予資料,像是一個長時間的物理連線,借閱者對書佔有時間的長短,與對書的愛護或殘害,都直接反應在整座大腦的互動之中。
不停為可能降生於851索書號附近的物體鍵入訊息,像資訊流中的伯利恆之星,又彷彿試管嬰兒了那些未來。
以前曾開玩笑,說有幾本書啊早就絕版了,在外頭一本都喊上5、6000元,而這裡有幾本彷彿被判了緩刑豎在架上(或說是子宮還是左腦的語言區),一場重罪就是10、20年。是學生們愛惜呢?還是根本不知道它們這麼「有價值」?無論它們到底如何「有價值」,我想我最簡單的一項任務,便是接生它們的孫子曾孫和曾曾孫吧?無論是在知識界之間的航站,那中立而尚未被命名的地方。一鍵一塊按入編碼,在虛擬的提交單上插了扦。不是埋入種子,而是插扦,種子還必須想像發芽,扦是已經有枝幹,就準備等葉等花開。
現在想想,我看書還有個應該不算怪癖的習慣,便是會盡我所能的將書穿上各種書套。不是那種透明薄層滑來滑去像變態不完全的塑膠,而是霧面帶有厚度如某種昆蟲的有機甲殼。因覺自己動作粗魯,又愛把書亂塞縫處,像不定期需更換的護身符本。所以賦予一層甲冑,也算是對護文的一點心意吧?除了自己的書籍,當然也服侍圖書館的同類。要讓它穿走我的甲冑回到大腦本體,當然是經過刻意選擇。畢竟讓這樣的象徵符碼增添一種半透明但實質的「異態」,必定會讓之後接觸的人,產生不同的第一印象與互動。好吧,至少我希望會。
偶爾也會偷帶幾身甲冑進入大腦,直接在851或391或170附近像是幫心愛的娃娃或新娘穿上禮服,讓它們在大腦中,陽光岔出迴路時,那個神經元點會特別閃爍,像是燈塔或捕蠅草期待迷失的船隻和營養。
像知識被接生的羊膜。
這或許算是合法與道德地對某本公共書籍進行標記的行動吧?
不過我看過一個更美更憂傷的方式,一個危險又公開又私密的行為。
那天晚上,與朋友窩聚翻看書本,玩著一本有許多「道具」的書,故事情節裡現的照片、衛生紙、便籤、申請書等等,都「真實」的附錄在書裡。這種擬真具現化了某些情節,但也危及了單純的想像,甚至偶爾,為了使用道具而不得不從書中的世界返回現實,有種急速迫降的感覺,大腦還在適應氧氣的壓力。
我拿起一張「模擬借書卡」,笑說,唉,以前真的可以看到在你之前借這本書的人是誰呢,現在都電腦化了,根本就不會知道。以前多可愛啊,會偷看誰誰誰先借了這本,為了把名字排在他後面,就趕緊借走。想想也傻的可愛,這也算是某種具名的推薦或是明目張膽的粉絲行為吧?
我們還真隨手翻開幾本剛從大腦裡連線出來的書,書背果然乾乾淨淨,沒有黏著以前必須手寫的「借書卡」,只有書側上印蓋了學校圖書館的藍章,一個直到死亡才能將其分開的宣示。
新書沒有,那看看舊書總會有吧!輕撿起一本本身已如押花一般的歲身,脆響與淡香著翻開的手指,是這樣易碎啊又不介意易碎。
真好,真好呀,還是讓翻到了我們逡巡著的位置。最後一面上頭貼著借書卡,右邊那頁黏著到期單,密密麻麻地蓋了三十幾行日子。書籍明顯已受時間之潮而有所污漬,那生命的苔蘚攀在氧氣與紙的懸岸,書脊上有著細心修補的痕跡,那外顯但美麗的脊椎鋼釘。
返回左頁,借書卡的小紙袋上還有著一個有趣的敘述,圖書館借書規則(摘要):「第三條.借書逾期,每冊每日罰款五元。」這到今日亦是這樣的金額,想想可說是極少數沒隨著通貨膨脹而改變的交易。我們愉快又小心地將紙袋中的借書卡抽出,像怕驚動到什麼生靈。
啊,真的就是這樣呢,當年也是這樣一章一章一筆一筆寫著這薄薄的紙卡才能借書,像班機落地時必須填寫的入境表與申報單,雖然覺得繁瑣但仍是愉悅與期待。看著上頭如月盈缺褪色的章印和比自己還年長的數字不知為何笑了起來。
突然!突然突然,突然!
一列列深藍章印日期尾端,突兀著一行黑色的手寫日期,手寫的年分是帶著有點羞赧的106年,旁邊青澀但堅定地延上了一個清新的呼氣。
一位欣賞者的署名。
這是多傻多可愛的舉動,是有多想多麼需要在這一本書可能的時間上留下記號──如此具名的記號!醞在如今數位化借閱系統不再需要也不會有的借書卡上頭,沉沉澱澱在書卡紙袋底端,一行危險暴露又私密的未來化石。
我們好像偷偷看了一個人的祕密日記般臉紅,小心翼翼地闔上書頁,又快速地在打開一遍。是的,它就在那,真的在那,與上一個日期相差20年的墨跡,必須主動到這樣的地步才能將這麼纖細的自己安置在那,並且可能永遠永遠也,不會有其他人發現。這樣的浪漫,也是有限定的年份,必須陳歲到保有借書卡這樣的配置,才能被允許的浪漫,一個被愛慕者親吻後才能甦醒的愛。
我們傻著笑著臉紅著,這種美麗,這種無聲佔有的絕對美麗,是這麼簡單又這麼相信;一個祕密的簽署;一個許配給時間與文字的婚約。
這種太纖細太確認,毫無掩飾又如此隱諱的情感,使得這本書的全部,溫潤與光泛著某種東西,也許是時間對書和閱讀者間琥珀出來的顏色,裡面總有某種生命,等著未來與未來的眼睛見證。
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在這強烈的情感之下我們總得做點什麼。
我們各自從借閱的書籍中選出,以從未如此小心謹慎的方式捧著自己喜愛的書本,那來自古老的默契。一種美的犯罪般打開了紙袋,是義賊但仍然竊盜地抽出紙卡,一種連續犯留下線索與證據的興奮與愛。在斑駁的借閱卡上,簽下屬於我們的日期與名字。全然曝光的象徵,握著的筆就像是拔出來的肋骨,我們一部份的時間與意義,被分裂到那隱沒的紙袋與夾頁之間,被感染的行為與逼近難忍的愛意。
而將這件事寫出我也曾有疑慮,這樣不就把這件事給暴露出來了?這種隱晦和私密的情緒,不正是這件事美好的地方嗎?就像從未被發現的生物圈,正因無人干擾而天然完美。
但我必須述說,無法不去述說。兩個人坐擁這樣的美,實在太滿。滿到就算我們決定分裂生殖了這樣的行為,仍然無法稀釋這種脹滿的情緒,我只能祈求你,請不要刻意去尋找它們。
又或是,就因此去尋找它們吧!
能被這樣的行為感動的人,也許亦可能會經手過,甚至複製過這樣的舉動吧?或許做這件事的第一人也不是我所翻到的這本書的這位簽署者,他亦是從另外一本書碰撞到這種情緒後,複製到他所深愛的書上。所以亦無需尋找原始的版本,因為原始的版本,在眾多愛與複製的大腦過程中,已經無法被他人證實。
霸佔一本書容易,愛一本書難。還好這種浪漫過頭的記憶,有另一位朋友幫我分擔,若是我單獨觸發這種情感,大概會負荷不了而根本無法敘述吧?要讓這種舉動保存下去,當然得把深愛的書本還回去,讓它一代一代輪迴在不同的閱讀者手上,這種美與被發現的精神衝動,才能被系統命運地執行。
有人能共同承擔美的記憶,是多麼奢侈的事。
我不認為我有太多這樣的奢侈。
但正因為稀少,這樣的奢侈才能上升成為珍貴吧?
在現在語音輸入漸漸興起的時代,也許再過不久整個鍵盤系統都會消失,我們歷經從語言轉到文字,再從文字轉到圖像與音效,一種資訊接受的變遷與輪迴也是一個令人玩味又擔憂的事。也許不久之後連實體書都將成了一種「古典主義」的物件?
而如何保有一本書籍,大概便如《華氏451度》那樣,將自己「讀成」那本書吧?將文字與情感嵌入DNA與骨隨,在大腦的田畝開闢一座花園,這樣繁盛,這樣孤獨。
而總會有人吧,總會有人帶著另一座花園,而那雙眼睛有著古老與未來混生的光澤,將有蜜蜂與蝴蝶相似的生命,來田畝中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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